天光,穿透云翳,为太和殿的琉璃瓦镀上一层淡漠的金色。
殿内,百官序列井然,却死寂如坟。
盘旋的龙涎香,似乎再也压不住另一种味道。
那是一种从内阁首辅顾秉谦身上,无声弥散开来,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怨毒与......死气。
龙椅冰冷,一如往昔。
但坐在上面的何岁,感觉已截然不同。
龙气涤荡,让他从一具行尸走肉,真正变回了一个能清晰品味殿下每一道目光的,活生生的君王。
那些目光里,有恐惧,有惊疑,有审视。
更多的,是藏在眼底深处,如同在罗马斗兽场中,等待血腥开幕的兴奋与期待。
他们在等。
等着看一场女儿被废的内阁首辅,与一个初露獠牙的年轻天子之间,不死不休的搏杀。
何岁心中冷笑。
看戏?
朕今天,就让你们所有人,都变成戏中人。
“有事起奏,无事退朝——”
随着内侍尖细的唱喏,百官垂首。
一阵压抑的、几乎令人窒息的骚动,在队列末端无声地蔓延。
因为那道万众瞩目的身影,出现了。
内阁首辅,顾秉谦。
他竟穿了一身完整的、刺眼的重孝缟素,头戴孝巾,在满朝朱紫蟒袍之中,如同一具从棺材里爬出来的行尸,突兀得让人心胆俱裂。
他面容蜡黄,双眼深陷,步履沉重。
那不是一夜苍老的憔悴,而是一种活人身上,绝不该出现的阴森与死寂。
废后,只是打入冷宫。
她还活着。
可他这个做父亲的,却已经为她披麻戴孝!
这是在咒自己的女儿死!
更是用天下间最恶毒,最决绝的方式,向龙椅上的天子无声地宣告——
你我之间,唯有生死!
满朝文武,包括顾氏最亲信的党羽,此刻都看得头皮发麻,手脚冰凉。
疯了!
首辅大人,彻底疯了!
何岁端坐于龙椅之上,瞳孔微微一缩。
他不是被吓到,而是被这条老狗的狠辣与决绝,给“惊喜”到了。
有意思。
为了给朕一个下马威,连亲生女儿的性命和身后名,都可以当做武器来用。
顾秉谦,你比朕想象的,还要畜生。
演。
接着演。
朕倒要看看,你这出“活人出殡”的大戏,究竟想唱给谁听。
顾秉谦步履蹒跚地走到大殿中央,无视了所有惊骇的目光,噗通一声,重重跪倒在地。
他没有哭诉,没有喊冤。
他只是用一种沙哑到极致,仿佛枯骨摩擦的声音,一字一顿地说道:
“老臣......为我那‘屈死’冷宫的女儿,叩见陛下!”
一句话,直接将“废后”偷换概念,定义为了“赐死”!
何岁面无表情,声音听不出喜怒。
“首辅平身。”
“谢陛下。”
顾秉谦颤巍巍地站起,却不归列。
他缓缓环视一周,那双死灰色的眸子扫过文武百官,最后,如两枚毒针,死死钉在何岁的脸上。
他深吸一口气,像是要将胸腔里最后一点活气都吐出来。
他没有再提什么国事,而是用一种近乎炫耀的、傲慢到极点的语气,将自己的杀招,全盘托出。
“陛下,您或许以为,废了皇后,廷杖了朝臣,您就赢了。”
他嘴角勾起一抹阴森的弧度,声音不大,却让整座太和殿的温度,都骤然降至冰点。
“但您可知,就在此刻,宫门之外,已有三位致仕阁老,七位国子监大儒,以及数十名太学士子,跪于登闻鼓前,整装待发。”
轰——!
此言一出,殿中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。
顾秉谦仿佛很享受这种效果,声音里的恶意更浓了。
“他们手中,捧着先师孔圣的牌位。”
“只等老臣这里,一个眼神。”
“届时,鼓声将响彻京城,‘陛下无道,枉杀忠良,逼死国母’的罪名,将传遍天下士林!”
他向前一步,死死盯着何岁,一字一句,如同在宣读一份早已写好的判词。
“陛下,您猜,当那些为大玥守了一辈子规矩的老骨头,将他们的头颅,撞向孔圣牌位之时......”
“天下人,是信您这个初露獠牙的‘暴君’,还是信他们用生命写下的‘血谏’?”
“老臣,今日,就是来请陛下一同去承天门,看一出好戏!”
整个朝堂,陷入了一种比死亡更可怕的寂静。
所有人都被顾秉谦这种自残式的、掀桌子的疯狂给震慑住了。
这不是权谋。
这是用整个文官集团的“法统”和“道统”,发动的一场政治自杀式袭击!
他要把皇帝,连同整个朝廷的根基,都一起绑上炸弹!
即便连何岁,也在此暗暗点头。
不错的阳谋,厉害的老畜生,不愧是内阁首辅。
你这一招要杀的何止是我何岁一个人,你这一招的效果是要断掉我大玥老何家江山的所有气数啊。
最狠不过你的阴毒心思,居然把我对你的清算偷换概念,和我这个皇帝背叛了儒林士人相绑定。
顾老狗啊顾老狗,如果你这番心思不用在阴谋诡计上,而是用在治国理政方面,那该多好啊。
然而——
“呵。”
在这极致的压力下,一声极轻,却极尽嘲讽的冷笑,从龙椅之上,清晰地飘散开来。
那笑声不大,却像一根冰冷的针,精准地刺破了顾秉谦志在必得的气场。
顾秉谦脸上的阴森表情,瞬间一僵。
他看到,龙椅上的年轻天子,非但没有惊慌,反而笑了。
是那种发自内心的、愉悦的、看跳梁小丑表演的轻笑。
何岁缓缓从龙椅上站起,龙袍无风自动,一股暴烈的君威,轰然席卷整座大殿!
“很好,顾首辅。”
“不愧是天下士人的领袖,儒林的道德模范。”
他一步步走下御阶,每一步,都像是踩在百官的心跳之上。
“首辅大人,真是为朕,准备了一场大戏啊。”
他的声音慢条斯理,带着一丝玩味。
“请孔圣牌位,擂登闻鼓,血溅朝堂......好手段,真是好手段。”
他已走到顾秉谦面前,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,眼神里满是怜悯,仿佛在看一个可悲的虫子。
“可惜啊......”
“你请来的,是孔圣。”
何岁猛然转身,望向殿门之外,声音陡然拔高,化作雷霆,响彻天地!
“而朕......”
“请来的,是阎罗!”
“周淳!!!”
两个字,如两道催命的符咒!
殿门外,应声传来甲胄碰撞的铿锵之声!
一道高大、阴鸷的身影,带着十几名身穿飞鱼服、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卫,如一群从地狱里放出来的饿狼,大步流星地冲入太和殿!
为首之人,正是锦衣卫指挥使,周淳!
三年的牢狱之灾,并未磨去他身上的煞气,反而像一柄被血与恨意反复淬炼的刀,愈发锋利,愈发森冷!
“臣,在!”
周淳走到何岁面前,单膝跪地,那双死寂了三年的眸子里,爆发出饿狼见到鲜肉般的,骇人的精光!
“放肆!”
顾秉谦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,须发戟张,怒喝道:“周淳!你一个罪囚,谁给你的胆子擅闯太和殿!来人!给本相将这群乱臣贼子拿下!”
几名殿前卫兵下意识地就要上前。
然而,何岁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们一眼。
那眼神,仿佛在看一群死人。
卫兵们的脚步,瞬间僵在了原地,如坠冰窟。
何岁不再理会暴跳如雷的顾秉谦,他冰冷的目光重新落回到周淳身上。
“说。”
“遵旨!”
周淳猛然起身,从怀中掏出一本厚厚的卷宗,声音如刀,响彻大殿!
“臣奉旨查抄吏部侍郎张诚府邸,共计查获白银三百七十万两,黄金二十万两,各地田契、地契一千三百余张!”
“更在其书房密室中,查获其与首辅大人往来密信!”
周淳翻开卷宗,高声宣读,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,狠狠砸在顾秉谦的脸上!
“信中详录,二人如何勾结,贪墨北境军饷,致使将士冬衣无着,此为不忠!”
“如何卖官鬻爵,明码标价,败坏朝纲,此为不义!”
说到此处,周淳猛地抬头,森然的目光,死死锁定了顾秉谦!
他翻到最后一页,声音陡然拔高,充满了残忍的快意!
“最关键者!信中明言,顾秉谦勾结宫外致仕大儒王希文等人,以白银十万两,并许诺其子孙三代科举入仕为代价,令其组织士子,行‘血谏逼宫’之事!”
“此乃欺君罔上!”
周淳合上卷宗,声如雷震!
“更是对孔圣先师,最大的亵渎!”
轰——!!!
真相揭露,满朝皆墨!
那些原本还对顾秉谦心存一丝同情和敬畏的官员,此刻看向他的眼神,只剩下了无尽的鄙夷与恐惧!
用金钱,去收买“忠义”!
用官位,去交易“血谏”!
这已经不是权臣,这是一个将天下道义都踩在脚下,肆意玩弄的魔鬼!
何岁冷漠地看着面如死灰,浑身筛糠般颤抖的顾秉谦。
他缓缓走到他面前,声音冰冷。
“你不是想让朕看戏吗?”
“朕,现在也让你看一出戏。”
他猛然转身,对着殿外厉声咆哮!
“来人!”
“将殿外那些准备‘血谏’的所谓大儒,全部给朕‘请’进来!”
“朕要让他们,跪在孔圣的牌位前,亲口告诉天下人,他们的‘忠义’,到底值多少银子!”
“至于首辅大人你......”
何岁回过头,看着那张已经彻底失去血色的脸,露出了一个无比残酷的,属于胜利者的微笑。
“你不是为你女儿穿着缟素吗?”
“朕,成全你。”
“待你顾氏满门抄斩之日,朕,会亲赐你这身衣服,让你穿着它......”
“去九泉之下,与你真正的家人,团聚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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